——賞李可染《萬山紅遍》有感
在20世紀50年代,中國畫壇掀起繪畫毛澤東詩詞意境的熱潮,比如傅抱石先生根據(jù)毛澤東詩詞所作的《江山如此多嬌》《更喜岷山千里雪》等,表現(xiàn)了祖國大好河山的氣勢磅礴、雄偉壯麗。
縱觀那個時代的畫家雖創(chuàng)作出大量體現(xiàn)毛澤東詩詞意境的佳作和精品,但在創(chuàng)作手法和色彩運用上仍以水墨為主,很少有人敢于嘗試創(chuàng)作體現(xiàn)“萬山紅遍,層林盡染”題材和意境的作品。一方面,“萬山”之境遼闊深遠,極大地考驗著畫家的空間駕馭能力,若非胸中有千山萬壑,否則根本無法很好表現(xiàn)“萬山”的意境。另一方面,在中國山水畫的創(chuàng)作中,歷來以水墨描繪為主,很少有人使用紅色,即使作為點綴使用時也是慎之又慎,更不用說“紅遍”了。
李可染先生不同,他不僅畫山,而且畫了“萬山”;他不僅點紅,而且“紅遍”。
《萬山紅遍》在技法上,采用積墨加積色,層層積染之法,以塑造雄渾之氣??扇鞠壬鸀榱送怀觥凹t”,用朱砂如用墨,運用完全相同的筆法和墨法,由淺至深逐步點染,使得色、墨融合,渾然天成,并以濃厚的墨色為重要背景和輪廓襯托,形成冷暖對比,使畫面效果格外強烈,視覺魅力非凡??扇鞠壬谥焐奥詼\處,有墨色浮上;中間色調(diào)處,則墨色相融;最為明亮處,點以厚重朱砂,使整個畫面最終呈現(xiàn)出的色調(diào)頗有明代剔紅漆器的特點,極為莊重雄渾、古樸典雅。林間的白墻、山上的飛瀑和山下的流泉互相襯托,極具氣勢,而前景的溪澗則為莊嚴壯觀的畫面增添了動感。在構(gòu)圖上,以巨碑式豐滿構(gòu)圖,截掉了峰巒和坡腳,這樣迫使觀眾的視線集中于山體,產(chǎn)生如仰望紀念碑一般的震撼感和崇高感。
可染先生這種繪畫技法和對顏色的運用,不是突兀的“天外來賓”,而是一種中國歷史文化發(fā)展的必然,有深厚民族傳承和廣泛的民眾基礎(chǔ)。
中國人自古以來就喜歡紅色,不僅民族喜歡、官方喜歡、民間喜歡,很多人也都很喜歡。人類對紅色的偏愛也許在原始社會就開始了。有時我在想,自古至今紅色和黃色始終是中華民族最重視最喜歡的兩種顏色,也許和人類早期對火的運用和深情分不開。當柴火燃燒時,那紅色和紅黃色的火焰不僅給人以光明、溫暖,還能讓人類吃上熟食、嚇走野獸,這種恩賜人類怎么能不深深愛戴呢?我的這一想法在考古中似乎也得到部分印證。
在山頂洞人時期,所有裝飾品的穿孔,幾乎都是紅色,好像他們的穿戴都用赤鐵礦染過。山頂洞人在尸體旁撒上礦物質(zhì)的紅粉,做出種種裝飾品,這種原始的物態(tài)化的活動,正是人類社會意識形態(tài)和上層建筑的開始。紅色對他們就不只是生理感受的刺激作用,而是包含著或提供著某種觀念上的含義(這是動物所不能有的)。也就是說,原始社會喜歡紅、黃之類強烈的色調(diào),這固然可能與他們自然感官的感受能力有關(guān),但這種生理感受由于與血、火這種對當時群體生活有突出意義的社會意識交織融合在一起,使原始人的這種感受不自覺地積淀了新的內(nèi)容,而不只是純動物性的反應(yīng)了。由此可見,紅色擔負起了族群的、記憶的、歷史的及人與人之間彼此確認、識別的語言和符合的功能。
自有文字記載開始,紅色便引領(lǐng)著人類社會前行發(fā)展,成為永恒的美色。在歷史上,色彩文化有傳統(tǒng)的體系,反映了不同時期不同階段的社會狀況。在古代,每個朝代都有各自尊崇的顏色,其中青、赤、黃、白、黑這五色最為特殊,因為它們不僅是五種顏色,還是五行哲學在顏色上的反映。中國古人認為五行是產(chǎn)生自然萬物本源的五種元素,即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,一切事物的來源都是如此,色彩也不例外。五行和顏色的對應(yīng)分別是,木色青、火色赤、土色黃、金色白、水色黑。這五種體系最終影響了人們的衣食住行,大到建筑設(shè)計,小到服飾器皿,都要講究顏色的選用和搭配。
秦漢時期,以黑色為尊,黑色一直是這兩個朝代的主色調(diào),但是只有黑色太過單調(diào),也太過深沉,于是就搭配了熱烈的溫暖的紅色為輔助色,這樣就形成了中國歷史上秦漢特有的黑紅色崇拜。這在歷史記載和出土文物中可以得到證明。《漢書》記載:“今秦變周,水德之時?!惫湃苏J為朝代之間的更替是五行的相生相克,周代是火德,秦代是水德,而在五行中水德的對應(yīng)顏色是黑色,這就解釋了秦朝尚黑的原因。即使按照五行學與朝代更替相生相克原理,秦漢崇尚黑和紅也是能解釋通的。周朝既然為火德,秦朝為水德,但并非水火完全不相融,根據(jù)陰陽理論,水中有火,火中有水,二者并不是截然分離。在春秋戰(zhàn)國和秦漢時期,最為盛行的日常用品是漆器,而漆器中最重要的兩種顏色就是黑與紅。
到唐朝,尚黃。根據(jù)五行相生的原理,唐朝在隋朝的基礎(chǔ)上應(yīng)運而生,因為隋朝是火德,所以,唐朝屬于土德?!洞呵锓甭丁の逍兄x》中講道:“土居中央為之天潤。土者,天之股肱也。”黃色因為土的關(guān)系成為代表皇權(quán)的顏色。唐朝崇尚的黃色,不是明黃,而是赤黃,也就是黃中帶赤的顏色。唐朝的建筑,也一律采用朱紅與白色的組合,皇宮寺院用黃紅色調(diào),體現(xiàn)的仍然是這樣一種主基調(diào)。
至此,我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有趣的問題,周朝為火德,尚紅,秦朝為水德,尚黑。隋朝也為火德,亦尚紅,而唐朝卻為土德,變成了尚黃。既然周朝和隋朝同為火德,也同尚紅,為什么取代他們的秦朝和唐朝崇尚的顏色卻不相同呢?我想可能是關(guān)于對五行相生相克的理解不同造成的。
周朝被戰(zhàn)國七雄取代以后,秦朝通過武力滅了六國,這樣在秦看來,他與周的關(guān)系是相克關(guān)系,既然周是火德,尚紅,秦就自然成為能克火的水德,尚黑。而唐王朝的建立并沒有像秦滅六國那樣通過長期的征戰(zhàn)討伐,基本屬于相對和平取代,所以唐王朝認為隋朝既然是火德,尚紅,唐朝是隋朝所生,理所當然應(yīng)為土德,也必然是尚黃。唐朝所選用的黃紅色,體現(xiàn)的也是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的相生關(guān)系。
到明清時期,紅色成為人們崇尚的主色調(diào)。明朝人將紅色的寓意與生命的延續(xù)放在一起,于是結(jié)婚生子都用紅色,我們后世很多習俗也都是在明朝形成的。
明朝為火德,崇尚紅色,朱元璋起義,參加的是“紅巾軍”,再加上皇帝姓“朱”,因而對紅色特別有好感,他在位時明皇宮中很多服飾、用具都是紅色,龍袍也是紅色。這樣,在統(tǒng)治階級的推崇下,紅色不再是帝王的專屬,上至王侯將相,下至平民百姓,都將紅色運用到了生活的各方面。在明朝,“祭紅瓷”和“釉里紅”瓷器遠銷海外,成為具有代表性的“中國紅”。在建筑方面,朱紅墻柱、白色欄桿的風格是中國古代建筑在人們心目中的典型色彩特征,紫禁城就是將這種紅黃配發(fā)揮到極致的建筑群。黃色屬土,土居中央,代表至高無上的權(quán)力,而土依火生,所以宮殿門、窗、墻為紅色,有滋生、助長之意,以示興旺。
一束光,從宇宙射向大地,諸色原本平等,各司其職??稍谌碎g,色彩并非客觀現(xiàn)實的準確描述,是不同波長的光刺激人眼睛所產(chǎn)生的視覺反應(yīng),是喜好、經(jīng)驗、習俗、傳統(tǒng)的復雜集合,是科學之外早早完成的人文塑造。滄海桑田,斗轉(zhuǎn)星移,無數(shù)細節(jié)瞬間淹沒在無盡的波濤之中,了無蹤影,但那些重要的部分,仿佛都被紅色“標記”,成了永恒美色。
時至今日,紅色已經(jīng)成為時代的最強色。不論是從國家層面、社會層面,還是個人層面,對紅色的崇拜都發(fā)展到了極致,我們每天聽到的、看到的、接觸到的都與紅色有關(guān)。我們的國旗叫五星紅旗,我們唱的革命歌曲叫紅歌,我們的革命歷史叫紅色記憶,我們的文化叫紅色文化,我們的教育叫紅色教育,我們的旅游叫紅色旅游,我們的事業(yè)叫火紅的事業(yè),我們贊美英雄的崇高叫赤膽忠心……在日常生活中,春聯(lián)是紅色的,鞭炮是紅色的,結(jié)婚生子開業(yè)的請柬是紅色的,各種慶典之時要鋪紅毯……可以說,我們生在紅色里,長在紅色里。
紅色,意味著光明,意味著希望,意味著期待,意味著平安祥和,意味著生活的美好和事業(yè)的興旺發(fā)達。紅色,是我們的時代之色?!度f山紅遍》體現(xiàn)了這個時代的風貌,接續(xù)了民族文化血脈,書寫了時代精神,對弘揚紅色文化、傳承紅色精神具有積極的現(xiàn)實意義,所以被人們所喜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