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郭文藝
每年冬季,澡堂子都是我常待并樂意待的地方。堂弟常提醒我,澡堂子去多了會增加我摔倒的幾率,對此,我不屑,依然堅持。
有時候,身體深處帶來的冰冷遠(yuǎn)比摔上一跤更可怕。把冰凌似的右腿(小兒麻痹癥的后遺癥)放入溫水池那一刻,感覺鉆進(jìn)骨子里的那股寒氣像一塊老冰糖在慢慢溶解。我才驀然感覺到,原來活著是可以讓自己舒適些的。
十多年前,我也泡澡,那時,自己二十來歲,跟著父親在省城。父親總是那么忙,常常是白天忙完去上夜班。當(dāng)紅彤彤的冬日照向這個喧嚷的城市時,父親才雙眼黑紅地走出車間。一碗胡辣湯、兩根油條,是他不變的早餐。
飯罷,他步伐踉蹌地轉(zhuǎn)回住處,伸手抓一雙干凈的襪子,我們兩個人就往澡堂子走。
父親經(jīng)常上了白班上夜班,很難騰出時間到處走一走。市井百態(tài)、城市風(fēng)貌,恐只他一個人渾然不知。
在熱氣騰騰的池子里,我們兩個人泡得大汗淋漓。解乏。
起身,到休息室。沏一壺茶,放一旁,父親要美美地睡上一大覺。我陪著他,常常是一覺醒來天已黃昏。
有時,兩個人的夢竟會交會在某一處。比如,我夢見了沈崗寺,回到了老宅子,父親,那一刻正夢著癱瘓在床的奶奶。
四年后,父親病逝。
正如那番夢境一樣,我回到了曾經(jīng)使出渾身解數(shù)瘋傻般想要擺脫的故園。
一切,物是人非,恍若隔世。鄉(xiāng)下的冬天,格外嚴(yán)寒。四野吹起的清寒,是窗戶上十層雨布也糊不住的冷。
百無聊賴,時光如那鼻涕一般長。
書房終究是待不住的,三頁紙沒翻完,雙腳凍得如磚砸似的疼。
對冷的抗拒,使我越發(fā)喜歡去澡堂子里打發(fā)時間。
到鎮(zhèn)機(jī)械廠旁邊的溫泉館泡澡是我近幾年才做的事,早前,我都是騎車到十多公里外的縣熱電廠職工澡堂泡澡。這兩個廠子,是父親生前工作大半輩子的地方。在縣熱電廠,父親在車上卸煤,深夜墜落,差點沒命。在鎮(zhèn)機(jī)械廠,他常常也是披星戴月。
溫泉館固然是高雅的去處,但洗完澡,打牌的打牌、抽煙的抽煙,把休息廳搞得烏煙瘴氣,也實是令人頭疼的一件事情。一個地方,少了地氣,是沒有太多意思的。相比之下,我還是熱衷于去縣熱電廠的職工澡堂。
在縣熱電廠職工澡堂,我喜歡看那些樸實的工人結(jié)束了一天的勞累后,灰頭土臉地鉆進(jìn)澡堂,像下餃子一般跳進(jìn)帶著煤渣的水池里,一邊搓灰,一邊歡愉地討論著當(dāng)日的工作量。
一番搓洗后,各自坐在陳舊的木板床邊休息,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過去的故事。取出鑰匙鏈,修修腳、掏掏耳朵,都是自己隨身攜帶的家什。每每這時,我都會靜靜地靠墻角而坐,默默地看他們享受被生活百般刁難后的短暫安逸,在這個冬日的小城里,感受不一樣的煙火氣。
這讓我越發(fā)想念我的父親。在我年幼的那段歲月里,他離開村莊在此卸煤,帶一張爛葦席,困了就一個人睡在旁邊的破屋里。當(dāng)寒霜降臨,他是否升起過一爐炭火?無數(shù)個雨雪季,有幾次如我這般安逸地泡個澡,躺在澡堂子里沉沉地睡上一個整覺?
父親何曾離開?
父親從未遠(yuǎn)去。
我從不輕易駐足相框前,老院場景,哪怕一個鏡頭,都足以使我百感交集、淚如泉涌。
父親,他好多地方?jīng)]到過,好多美食無從知曉。因此,我屢次赴京,但凡覓到好景區(qū),得了好吃食,必不自覺地想念起父親,眼睛和胸口下意識地會泛起一股酸楚……
我知道,這是我們父子之間隔著時空的交流。
其實,這么多年,父親他一直都住在我的身體當(dāng)中,未曾離我半步,在我下半場的人生里,將成為永恒……